丙申年端午特輯(三):五日節的藥草和香包

圖文/楊玉君(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農曆五月初五,舊時在台灣幾乎沒有人以文讀音稱之為「端午」(tuan ngóo),而是俗稱「五日節」(Gōo-ji̍t-tseh)。五日節的習俗,除了吃粽子外,還要在門上懸掛驅邪植物。「五月五日…門楣插艾蒲,曰消災」(《安平縣雜記》,1895)。

1949年後出生的台灣人,在學校所受到的節日教育都集中在「端午節紀念屈原」這個概念上。但懸掛驅邪植物的這項民俗,卻與屈原無關。在台灣舊有的民間傳說中,流傳著黃巢與門上懸掛驅邪植物(插青)的故事。在故事中某一年五日節黃巢率領大軍即將攻進下一個村莊,在路上遇到一名女子,女子一手抱著大兒,一手牽小兒。黃巢對於她違反常理的行為感到疑惑,便上前詢問。女子回答他們為了躲避黃巢的軍隊而逃難,小兒是她自已親生的,但大兒是已罹難的大伯後嗣,為了保留大伯一家的血脈她將侄子抱在胸前更加用心保護。黃巢受到女子無私義行之感召,教她在門上懸掛某種植物為標記,他會命令麾下軍士不加害有植物標記的宅屋。女子回村廣示村民救命方,因而全村得以倖免。為了紀念這個劫後餘生的日子,每年大家都在端午這天於門上懸掛驅邪植物。

端午節這天家家戶戶會於門上懸掛驅邪植物(溫宗翰攝)

端午節這天家家戶戶會於門上懸掛驅邪植物(溫宗翰攝)

這則故事用來解釋五日節在門上「插青」避災禍的習俗,與官方教材素喜倡導屈原的憂國憂民不同,重點不在於強調雖然崇高但與平民百性關係不大的忠義精神,而是家家戶戶本身的平安。除了門上懸掛某種驅邪植物外,台灣的五日節習俗也包含製作小香包,「以五色絲製烏獸花果之屬,兒童佩之,謂可辟邪」(《臺灣通史》,1918,卷23)。

在身上佩戴或門上懸掛某種厭勝物,是節日民俗中常見的一類「佩掛民俗」,其目的幾乎都在於「消災」或「避邪」。問題是,佩掛民俗要消的是什麼災?避的是什麼邪?

台灣位居北半球,以五日節的時間點而言,通常梅雨季已接近尾聲,陰晴不定的天氣及炎熱潮濕的氣候,容易引起感冒,也易於滋生病媒蚊。仲夏天氣炙熱,也是爬蟲類頻繁活動的時機,偶有不慎就會被叮咬。以中醫理論來理解,凡屬致病之因素,如暑、濕、燥、熱均可稱為「邪」,例如感冒,又稱風邪。而且古時人們對於疾病的成因不解時,往往歸諸於疫鬼的邪祟。因此,邪、毒、祟都指的是環境中的致病因素,所以端午節的許多驅邪避災的習俗,都可視為一種預防疾病的措施,用意在於保持環境衛生與身體健康。包含懸掛在門上的艾草、菖蒲、香茅、葛藤等,各自有其藥理作用,雖屬民俗上的驅邪植物,視之為藥草植物也無不可。再加上人們相信五日節的午時具有特殊的能量,不但曝曬過的午時水可以用來作各種淨化儀式,就連藥草的藥理效用也在這一天達到最強。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龍香包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龍香包

兒童佩戴在身上的香包,也是同樣的原理。理論上五日節的香包裡裝的香料,應該要含有具有藥性的香料。配戴驅邪香包,等於是在身上攜帶具預防功能的藥材,不只是美觀,也有驅蟲保健的目的。隨著衛生環境大幅的改善,香囊驅除瘟疫邪毒的功能,逐漸被淡忘,而簡化成為五日節的裝飾民俗。上個月,筆者看到一款進口的香包,是電影《冰雪奇緣》中的艾沙造型,按壓艾沙的肚子,就會開始唱起流行歌曲〈小蘋果〉。這種帶著化學香料的玩偶,已經和五日節香包的原義完全脫節了,而且對身體只怕有害無益。

傳統臺灣的香包,稱為香芳(hiunn phang),或是虎仔香(hóo-á-hiunn),一般都是家庭女性自行製作,而非巿場上販售的商品。過去的社會物資條件缺乏,香包都以碎布拚縫,所以形制較小,一般以別針別在胸前,而不是目前巿面上以紅絲繩垂掛胸前的尺寸。除了自家製作之外,如果鄰里過去一年有新嫁娘,則兒童們就會在端午時向新嫁娘索取香包。因為新娘的喜氣,使得她作的香包更具有驅邪求吉的效果,所以新娘在未嫁之時就會積攢布幼仔(碎布),製作香包,以備夫家鄰里的兒童索取。一來展現自已的女紅精巧,二來也藉著禮物奠定在新的家庭、社區的人際網絡。據說,如果不準備香包分送鄰里的小孩,則新娘未來生的嬰孩會「臭頭」(染上癩痢頭)。

嘉興五毒香包

嘉興五毒香包

香包所用的香料,各製香舖也都會有自已的不傳秘方,一般都少不了艾草、檀香、甚或雄黃。藥料備妥之後研磨成粉,或包在香包之中,或灑在完成的香包之上,佩戴時就會有馨香之氣。2014年時,筆者在浙江嘉興過端午,當地的香包裡頭裝的就是好幾味藥氣濃烈的草葉碎,而且香包上還繡有五毒。五毒,指的是五種毒蟲,視各地的生態環境而有不同的組合,大致不出蛇、蟾蜍、蝎子、蜈蚣、壁虎、臭蟲、蜘蛛等。香包上繡五毒也是一種以咒語或符物戰勝敵方的厭勝巫術,在台灣則相對罕見。

泉州的香包作為厭勝物,有一個有趣的說法。據說,家中的小孩如果多災多病,不易養活,家人就會懷疑小孩被邪神野鬼加害,於是就會在端午節時為他準備一個「茭薦仔(ka-tsì-á)」造型的香包別在襟前。茭薦仔是一種用蒲草或藺草編成的粗袋子,以前乞丐用它來裝乞討而來的食物。給小孩戴茭薦仔香包,代表對外宣告:他是個乞丐,命已經夠賤的了,什麼邪祟都請放過他吧。藉此希望可以改變小孩的運勢或健康狀況。

臺灣的香包的造型常見各種具有吉祥寓義的動植物,或是當令的蔬果;例如代表福氣的蝙蝠或蝴蝶、諧音福祿的葫蘆、諧音慶的敲擊樂器磬、長命鎖、代表有餘或金玉的金魚,還有粽子、葵扇、南瓜、桃子等等。其中茄子造型香包還另有幾層涵義。
因為五日節時正是台灣茄子的產季,而節日養生的原則就是多多攝取當令的蔬果,並且以各種吉祥俗話勸誘人們多多食用。例如五日節諺語:「吃茄肥到會搖,吃(菜)豆活到老老」、「吃茄才會?趒(tshio-tiô)」,前者指吃了當令的茄子和菜豆,身體健壯發胖又長壽,後者指吃了茄子才會精力旺盛。又因茄子長條的形狀讓人聯想起男性生殖器,因而衍生出一種香包求子的民俗,據說,想要生男孩的夫妻會特別準備茄子型的香包。茄子型的香包多以紫色亮緞製作,模擬茄子亮紫光滑的表皮,令人愛不釋手。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雞香包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雞香包

蝴蝶香包

蝴蝶香包

紫茄香包

紫茄香包

這些積極求福的造型很容易讓人忘記香包原本應有的功能。然而,自「虎仔香」的名稱推想,可知鎮惡驅邪的虎形香包應是其中最常見的造型之一。民俗概念中將虎視為可以鎮邪的神獸,年畫中常見的驅邪神虎圖中往往可見額上書有王字的神虎,端午習俗中有以雄黃酒在小兒童額上畫王字的,也就是憑藉虎的力量保護兒童。另一種傳統造型的公雞香包,除了諧音吉之外,又因為雞會吃蜈蚣,是五毒之一的剋星,因而也是受歡迎的造型。公雞型的香包,形狀多扁平,而於尾羽處飾以真正的羽毛,十分神氣。

傳統香包還有其他較強調對兒童的保護作用的造型,但其原本的含義已逐漸被積極求福的新詮釋給取代。例如雞心型香包是民俗中歷史悠久的造型,過去北港曾有的產育風俗,即在新生兒滿週歲前的第一個五日節佩戴雞心型的香包。北港吳昭惠女士製作的雞心香包只有大拇指指甲一般大,小巧玲瓏,展現了當代罕見的精緻女紅手藝。這種雞心香包的意義,據說在於「順心如意」、「保平安」,但也許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也有人將雞心視為情人之間定情的愛情信物。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虎仔香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虎仔香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虎仔香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虎仔香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雞心香包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雞心香包

又如另一種娃娃造型的香包,頭紮單髻的是男孩,紮雙髻的是女孩。這種人形香包,原本的用意可能在於替災。據胡樸安的《中華全國風俗志》(1923)下篇卷一記載:「當五月朔日,人家都用棉花棉布縫做小狗,小人,小口袋等等形狀,帶在小孩身上。男孩所帶之小人,做成男孩形狀,女孩所帶者,做成女孩模樣。眉目口鼻,描摹清楚,並囑小孩帶在身上,時刻留神保守,不可丟失。俗謂小孩若失却身上之模形,一年之內,必有大災。…若小孩能保守其所帶之模形,則所有災殃,即由模形小人代受。」因為五日節這段時期的環境危機,成長中的小兒更需提防受害,因此佩戴人形香包作為代厄替災的護身符,十分合理。不過,當代的文明及醫療技術已經大幅進步,小兒夭折率降低,農業時代養育小兒時擔憂小兒罹患疾病的戒慎恐懼心態或許不再那麼強烈。因此,替災避厄的香包寓義被轉換成積極求子的功能。想要生男孩的就買男娃娃,想生女孩的買女娃娃。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男娃娃香包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男娃娃香包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女娃娃香包

鹿港周月容女士的女娃娃香包

香包意義的轉換,創造了更多的趨吉求福的可能性。例如五個兒童環抱南瓜可以是多子多孫(瓜類多籽)或是五子登科的含義。驅邪的「虎」仔香,可以轉換為諧音「福」,於是五隻老虎就是「五福臨門」。還有動物造型的香包,則有十二生肖可供個人選擇自已的生肖佩戴。北港吳昭惠女士的十二生肖香包,特別設計了白蛇及青蛇兩款,融合了《白蛇傳》的故事,既有香包實用功能,也是承載民間傳說的民俗工藝。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白蛇青蛇香包

北港吳昭惠女士的白蛇青蛇香包

今年的端午,除了吃粽葉飄香,請用心呼吸艾草散發出的精油香氣,佩戴藥氣馨香的虎仔香,從芳療的角度給自已過一個健康的五日節!

本文同時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民俗亂彈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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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溫宗翰、官怡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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