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中元風雅習俗──鬥寶文化
文:李世偉(東華大學臺灣文化系副教授)
在現代化浪潮與政治社會發展衝擊下,傳統歲時節日近半個世紀來,大多漸趨平淡、聊備一格,今人大多僅視為一種文化鄉愁的懷想矣。
然而,中元節卻獨樹其盛,直到今天,一旦到了農曆七月,全臺灣莫不為了「普度」大事積極奔忙,梯山肉海酒食高塔的陳列,耗費極大的精力與物資。這種龐大的民間動員力,由於耗費極巨,歷代以來經常為統治者、革新習俗人士批判,並呼籲改良之。時至當代,諸般現代價值如環保、護生、簡約的提倡,中元普度習俗的「改良」之論,更經常端上檯面鼓吹之,諸如統一祭典、減少燒紙錢、不屠豬隻、節約祭品等。這一類的論見固有高明之處,但皆認為傳統的中元普度多有缺陋,故必須「改良」之,卻忽略了過去中元節其實有許多「良俗」,只是被我們遺忘了,或許「鬥寶」文化便是一例。
所謂「鬥寶」便是公開展現個人所珍藏的古董、文物、古書、珍玩、字畫等,傳統社會中有此雅文化賞玩品味者,多為地方上領導頭人或士紳文化人,他們將平時所珍藏的文物珍品,利用節日慶典的時機公開展示,因物品寶貴,且相互間有比較、競爭的意味,故曰「鬥寶」。「鬥寶」這種文雅的習俗,不僅展示於中元節,在許多民俗節日,乃至民間建醮法會等慶典也舉行之,大約便是利用這種全民歡慶、熙來攘往的慶典的時機,一方面展示社會領導者的文化品味,一方面也讓尋常庶民一窺平時罕見文物,藉此增益文化知識,在民俗節日中呈現風雅況味,於是雅文化與俗文化自然地交融為一,中華傳統文化也作了一次整合。
「鬥寶」的習俗至少在明代中葉便於文獻中可見,到了近代,中國與世界大規模的接觸,國外人士亦多有記錄該習俗,光緒八年,西方傳教士在《萬國公報》中便記有:「今中國非無喜藏書博物之輩…製古器字畫花草即依切奇觀,亦屬不少,嘗於賽會建醮知辰,美陳於廟宇祠壇之內,任人觀瞻,以誇奇美,可知藏書博物華人亦以是心」,在那個國力凋蔽,帝國主義蔑視東方的時代,西方有識者對中國這種展示藏書雅物的「鬥寶」習俗與風雅文化,顯然印象深刻,並認可中國確實是雅好古器圖書的文化之邦。
日本殖民臺灣時期,對此一習俗亦有記載,著名的宗教舊貫調查官員丸井圭治郎,在其名著《台灣宗教調查報告書》中便記有:「做醮(建醮祈安醮慶成福醮完醮),是大祭…由有資產者有志者或其他個人共同建天師北帝城隍福德觀音五大壇,祭日時競向陳列各式金屬古董書畫等,以誇其勝」,文中所指的「鬥寶」活動為民間常見的建醮場合。但建醮為單一性的活動,相較下,中元普度長達一個月,城鄉各地又普遍舉辦,在時間空間上更形規模盛大,因此「鬥寶」文化更在南北各地經常可見,即便偏遠離島之地的澎湖亦傾力展現,明治三十八年(1905)的《臺灣日日新報》記載有澎湖境內某鄉之中元普度,設五坐排壇:「內所有應用之玩器雜物,以及字書碗盤等件,各不辭勞瘁,連日奔走借貸,或央親睿代為請假…」,澎湖素有「無三年好收」之稱,經濟生產條件一向欠佳,卻為了在普度中能夠充份展示古玩器物,積極奔走借貸,共襄中元慶典。離島如是,在臺灣本島境內更是風華萬千、文采紛然。整個中元節便形同一場文化嘉年華,有心人足可游走各地,遍觀形形色色藏於民間的文化藝術精品,既豐富中元節日的風采,也增益民眾的文化品味。
隨著近年對臺灣本土文化的認識深化,許多人對民俗節日多能正面以待,例如基隆中元祭為地方各大家姓輪值舉辦,具有高社會整合之意義,但藉由中元普度以及其它節日、建醮歡鬧場合舉辦「鬥寶」,使的雅文化與俗文化充份共生交流,其實更具有文化整合的意義。遺憾的是,由於近半世紀來快速的社會變遷,加上地方領導人之文化素養已變,民眾已逐漸遺忘了此一宗教文化傳統,在2009年的宗教博覽會中,宗教團體「玄門真宗」曾委託學者王見川教授,規劃宗教經典、古文物之展示,引起一些重視。當然,「鬥寶」的內容有更多的想像空間,手工藝品、文創產品都可以更為擴充其意涵,這端賴有識者與民眾的認知與實踐,讓我們重拾起失落的風雅傳統,度過一個富有文化品美感的中元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