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船、王爺信仰,被誤認成鬼船、鬼王:從學者的誤解,看容易產生迷思的民俗失語症

文/吳令丞(澎湖民眾,國小教師)

報載,2021年11月1日,隨著本年度的屏東東港「迎王平安祭」落幕,屏東縣長潘孟安宣布:為了永久保存具有三百年歷史,每三年一科的此項文化,將在東港發包打造一比一的王船博物館,並納入沉浸式劇場,保留屏東的迎王文化和國家及造船匠師智慧。

2021年歲次辛丑東港迎王平安祭,焚化的王船象徵將瘟神疫鬼押送離境。圖:載自潘孟安臉書

「打造東港王船博物館」消息發布後,出身澎湖、長年耕耘實驗教育的政大教育系副教授鄭同僚有了驚人的評論,指出依據他訪談澎湖耆老的心得,「王船,其實是鬼船的意思。一般漁民不好稱鬼,乃稱王;所謂王爺,通常指鬼老大」。鄭同僚也強調「澎湖每個村子都有廟,而很多廟禮拜的,其實是一些旅遊的鬼靈,因其道行高又不害人,得到村民崇拜,暫時住在地方廟裡受供養。等到一段時間,鬼靈想去別處,會透過乩童通知。這時候,地方就會籌資起造王船以送王」,最後逕下結論:「屏東要造王船博物館,到底館裡想收藏什麼?我不知道;但想起來腳底有點涼涼的。」

台灣民間已有數百年歷史的代天巡狩與迎送王信仰,被知名教育學者形容成鬼船與鬼王,乃至質疑「博物館不知道想收藏什麼」,這已是明顯的誤解了。然而鄭同僚此文竟獲得許多正面回覆,更不乏讀者留言認為王爺信仰等於陰魂信仰,恐有「反教育」(anti-education)的不良影響。

學者鄭同僚對於東港王船的誤解發言。圖:翻攝自鄭同僚臉書

代天巡狩的王爺,神聖的千歲寶艦

首先要說明,起源於華南民俗信仰,而在台灣廣為流傳的「王爺」(ông-iâ),是許多來源不同、特徵各異的男性神靈集合名詞,內涵相當龐雜。政大民俗學者洪瑩發(2018)整理劉枝萬、林美容、李豐楙等研究者的分類(註1),勾勒出「王爺」主要起源為瘟神、烈士英靈兩大體系,通常跟枉死、兇死、犧牲的傳說有關,其餘次要起源則包括歷史人物、死後有功成神、自然神、器物神、戲神、陰靈升格等等。正因為王爺來源眾多,所以「鬼老大」的說法,僅能對應到其中極少數的陰靈升格個案。至於瘟神或烈士英靈,在民俗信仰裡的地位也遠高於鬼,此節應予澄清。

民間信仰裡來源、姓氏、臉譜各異的王爺們,既已受封,就是具備顯赫神格的正神,具有強大法力,既能散播瘟疫,也能化解瘟疫,更是上天所派的行者,被尊稱為「千歲」,統轄眾多兵馬,能「代天巡狩」宣揚上天教化、或受某地廟宇的邀請「駐蹕」成為客神王爺,壓制邪煞、捉拿鬼魂、掃蕩兇災,並庇佑鄉里風調雨順、海利大進,甚至成為廟宇的永駐王爺,還能交由移墾者往外散播香火。而代天宣化旅途中的交通工具,就是王船,常被尊稱為千歲寶艦、千秋寶艦,是民俗信仰裡的聖物,甚至會在送王之前定期繞境出巡;起造王船也非同小可,需要國寶級的匠師,台南、澎湖、屏東等地的木作王船技術已被指定為無形文化資產(註2),可見其內涵之豐厚。

請送迎王的建醮、科儀,非常繁複,例如刈香儀式中就有請王、貼榜、掛牌、點卯、宴王、點艙、驗艙、恭送千歲、焚化王船等等,至於王醮科儀則以五雷神燈、和瘟酌獻為核心(洪瑩發,2018)。而這些蘊藏神聖意涵的儀式,在台灣地區保存相當良好,不但已經獲選為國家無形文化資產,也深富觀光價值。比如行政院外交部網站Taiwan Today上,可見到旅遊聖經書籍Lonely Planet: Taiwan作者之一Robert Kelly的專文“Burning boats ward off plague”,詳盡介紹東港溫王爺與當地三年一科的請送王儀式(註3)。如以鬼船或鬼王稱之,實有貽笑大方之虞。

 

澎湖通樑保安宮內懸掛的神明顯應匾,見證清代水師擱淺獲救後的感激之情。(吳令丞拍攝)

澎湖的王爺信仰不可曲解

鄭同僚「鬼船、鬼王」之說的弊病之二,在於宣稱引用澎湖民間信仰的資料,卻未能深入探究。其實澎湖的王爺信仰由來相當悠久,早在1685年(清康熙二十四年)蔣毓英編纂的《台灣府志》便已提及「大王廟四所:一在良文港,一在沙港,一在通樑澳,一在八罩嶼」。其中澎湖跨海大橋旁的通樑保安宮,主祀康府王爺,是當地先民從中國沿海分靈而來,香火鼎盛,還在清末有顯靈救援戰船的事蹟。所以鄭同僚所言「鬼靈」或「一般漁民不好稱鬼,乃稱王」顯然不符民情。王爺信仰是神非鬼,其理甚明。

而在澎湖的民俗情境脈絡裡,「迎王」一詞的語境,往往是指將千歲爺與千秋寶艦(王船)迎請出來,進行繞境或與友廟交流,而非「遊天河」(予以焚化)或「遊地河」(放水漂流),這樣的情形反而更類似馬來西亞的王爺信仰 (註4) ,舉凡近期舉辦過迎王的烏崁靖海宮、湖西天后宮、赤崁龍德宮與鳥嶼福德宮、通樑保安宮等等廟宇均是如此。而澎湖的迎送代巡儀式,比起台灣本島,具有迎送週期長(不一定是三年一科,甚至可能是四十年才一科)、儀式複雜、小法主導儀式、聚落迎送比例高、以一社獨立辦理為主、瘟神色彩漸淡與密切的信仰日常等等特徵(註5)。這些都需要長期「實際」參與、研究與比較之後才能歸納得來,而非遠遠割離當地情境脈絡的「想像」可得。

鄭同僚指稱澎湖「很多廟禮拜的,其實是一些旅遊的鬼靈」,也完全忽略了送王船有「遊天河」(焚化,雅稱為化吉)與「遊地河」(放水漂流)兩種形式。王爺信仰也有多種形態,歐佩怡(2015)即曾分類為三種 (註6) :第一,是漂流水上、未受供奉的「飄遊王船」,具有最原始的瘟神性格,傳說會將生人帶走補充水手,不受民間歡迎;第二,是受村里邀請停留、駐蹕在廟宇裡的「客神王爺」,王船上還可看到大廳爺、廠官爺、隨從與水手,瘟神性格只殘留在送王儀式裡;第三,是在一地長期受到尊奉,成為廟宇主神的「永駐王爺」,有些廟宇甚至已經沒有王船了。


在澎湖,這些紙糊金身、代天巡狩的千歲爺,都是領有玉旨、經地方神確認與社里公認而共同迎請的真神正駕。圖:周舜瑾

民俗研究者周舜瑾(2021)則依據傳說分析指出:巡遊王爺常被視為是來自海上的威脅、危險的靈力,讓民眾畏懼;代巡客王,通常以靈驗著稱;永駐王爺則如同地方大家長。換言之,巡遊、漂流的王船和王爺,由於需要補給,常被視為帶有搜刮性質的防備對象;但若是受玉帝敕封,經地方神指示及社里邀請,讓這些領旨的王爺「上岸」駐蹕(這就是許多廟宇大門上有「行臺」匾的原因,意指為王爺的臨時辦公處),或是最後永駐一地,就會轉化成深受鄉里愛戴的守護神。而客座王爺的送王儀式,形式通常是「遊天河」(化吉),象徵這些領有玉旨、代天巡狩的王爺回天庭覆命,並將瘟神疫鬼壓送離境,此時當然不能用「鬼靈想去別處」形容,此處的王船也不是鬼船。

周舜瑾更進一步分析澎湖的飄遊/漂流王爺傳說,發現祂們經常在傳說裡被視為作祟者,結局常被地方主神驅趕離境,或造成當地從此不再請王。可見鄭同僚所言有可能是漁民轉述的飄遊/漂流王船、以及王船抓人傳說,然而此類傳說僅是王爺信仰複雜內涵的一小部份,傳說背後所反應的,可能是村里經濟實力低微而無力奉請、對海的敬畏、對不知名外來者的恐懼、眾人把不幸事件順勢歸咎給外來神靈等集體心理(註7)。


澎湖烏崁靖海宮的千秋寶艦,甚至能下海航行,海陸兩巡。圖:周舜瑾(2016)

王爺信仰與有應公差異很大

鄭同僚「鬼船、鬼王、旅遊的鬼靈」之說,第三個問題,是片面擷取王爺信仰裡的漂游王船傳說,並嫁接到有應廟之類的孤魂信仰。然而王爺信仰跟孤魂信仰,除了起源皆與不自然死亡有關之外,在神格、傳說、信仰規模等方面都有極大差異。

台灣民間的孤魂信仰,通常來自於海難、戰火、疫病、客死異鄉的罹難者,由附近善心仕紳出資集中收埋屍骸後,在墳畔建立小小的陰祠,偶爾簡單祭拜,避免其作祟,供奉的則是老大公、義民爺、有應公、萬應公、萬善侯、大眾(將)爺、姑娘、姑婆、花娘、地藏王菩薩等等神靈,甚少以「王爺」稱呼。以澎湖為例,陰祠可考者至少76座 (註8)到80餘座 (註9) 。 但唯一發展出王爺稱謂的僅有馬公市靈光殿,從諸靈公、紫稜殿 (註10) 到 靈光殿朱府王爺,屬於特殊個案。陰祠體系的主神很少有王船作祟的傳說,雖然神格通常較不顯赫,卻也能滿足信眾尋人尋物、賭徒報「明牌」、警察順利破案、考生祈求功名、民眾治療家畜、痠痛推拿、夫妻求子女等心願,千奇百怪又靈驗。

從內垵國小二樓眺望濟安宮,此廟是從清代的西嶼義祠發展而來。 (廖品玟提供)

其實在民間信仰裡,陰祠中的枯骨因為能享受人間香火,早已脫離了陰森恐怖的色彩,成為與地方和平共處的陰神,並不需要「想起來腳底涼涼的」,反而還常有溫馨的故事 (註11)。再舉三個澎湖當地的案例:案山里的萬善廟,與民宅比鄰而居,對面就是造船廠,曾有「信眾張忠虎因託夢而捐獻重建」的小故事。案山里的柳星廟,除了供奉柳星君,也配祀當地的法師長林德全,反映了濃郁的人情味。又如西嶼內垵村,曾於1765年(乾隆30年)九月廿三日遭逢颶風,不幸淹死海灣內一百二十餘名商船水手,時任澎湖通判胡建偉不得不在隔年興建「西嶼義祠」 (註12),經歷兩百餘年成為如今的「濟安宮」,供奉萬善爺;每年農曆九月廿三,當地居民還會到廟裡拜斗補運。顯見「鬼」是澎湖常民信仰裡熟悉的元素,何來可怕之說?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鬼」,難道不能拜、不能談、不能供奉嗎?就以孤魂信仰為例,早已是民俗信仰的一環,晚近三十年來也已廣泛獲得學者(林美容、戴文鋒等)的探討,基隆「中元祭」更被列為國家無形文化資產之一。信眾即使以敬畏與懼怕的心理看待祭拜對象,也往往出自於憐憫孤魂、遠離危險、陰陽兩利的情懷。連民間文學都能發展出「水鬼變城隍」的故事了,則台灣傳統信仰裡的鬼,難道永遠無法「階級流動」?由此可見,鬼在民俗信仰裡,未必只是可怕、陌生的,反而兼有可親可愛、熟悉共存的色彩,值得認識與尊重。則一味避談「鬼」,是健康的心態嗎?

上述實例都證明,陰祠跟王爺信仰截然不同。前者為孤魂枯骨轉化的陰神,男女皆有,地位較隱,長居於一地;後者主為瘟神英烈發展而來的守護神,皆為男性,神格顯赫,坐駕華麗,可巡遊也可常駐甚至永駐一地。如果以「澎湖很多廟禮拜旅遊的鬼靈」將其混為一談,不但失之片面,也與當地民情不符。

知識分子對民俗文化應該更謙卑

學者鄭同僚的「東港王船是鬼船」誤解發言個案,顯現對民俗的陌生。縱使鄭同僚可能主張,這是他多年前訪談許多澎湖法師長所得的說法,也無法掩蓋「欠缺方法意識」的疏漏。

畢竟在社會學的研究裡,訪談法只是研究方法的一種,屬於過程手段,而非問題的答案。如果不曾親自參與民俗信仰活動、閱讀方志專書與論文、實際記錄廟宇的碑匾聯桌爐、比較台灣各地的王爺信仰,乃至使用量化統計,而是僅憑口述歷史或傳說就認定「老人講古不會錯」,將可能誤解、誤讀,最後形成荒謬的說法,甚至助長偏見與誤解的流傳。

在未能進入情境脈絡、缺少各種研究方法互補之下,即使是最聰明的知識分子,對於民俗信仰的發言,也有可能像維尼克失語症(Wernicke’s aphasia)的特色:儘管滔滔不絕,言談卻缺乏啟發性的意義。從本質上來說,「不知道王船博物館到底想收藏什麼,但腳底有點涼涼的」與數年前總統大選時某陣營「母語在家學就好,但是小一一定要學中英文雙語」的教育謬論,並無二致。這類「民俗失語症」長此以往,將可能造成民俗文化界詮釋的不正義(hermeneutical injustice),不利於有形、無形文化資產的保存。

民俗信仰是一地風土民情長期累積的成果,其風貌更是如今「在地全球化」(glocalization)風潮盛行時,使我們「愈在地愈國際」的珍貴資產。衷心期盼知識分子在高談闊論民俗之際,更謙卑的參與、尊重與研究,樹立令人信服的風範。

註1:洪瑩發(2018)。代天宣化:臺南王爺信仰與儀式。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

http://www.twcenter.org.tw/wp-content/uploads/2018/01/g02_22_02_06.pdf

註2:呂政豪(2019)。鎖港北極殿王船建模影片1080125。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網站。https://memory.culture.tw/Home/Detail?Id=310031&IndexCode=Culture_Media&Keyword=%E9%8E%96%E6%B8%AF%E5%8C%97%E6%A5%B5%E6%AE%BF%E7%8E%8B%E8%88%B9&SearchMode=Precise 

註3:Robert Kelly (2009/10/09). Burning boats ward off plague. Taiwan Today.  https://taiwantoday.tw/news.php?unit=18&post=24363&fbclid=IwAR2B2Xvog_cWrhhH70DLnMoLJaen39holaSR21Ir3WY-iK2EIugNl-LqBpI

註4:本文作者2021年11月11日訪問洪瑩發先生所得。

註5:周舜瑾(2020)。我們不請王:澎湖不迎代巡傳說之研究。發表於2020.11.22,柳營代天院主辦、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地理資訊科學研究專題中心、台灣淡南民俗文化研究會合辦,「代天巡狩文化青年研究者論壇」。未出版。

註6:歐佩怡(2015年7月)。澎湖的王爺信仰及其傳說。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104年7月。未出版。http://rportal.lib.ntnu.edu.tw/bitstream/20.500.12235/95124/1/050122111501.pdf 

註7:本文作者2021年11月10日訪問周舜瑾小姐所得。

註8:許玉河(2011年9月)。孤魂的香火:澎湖的有應公信仰。澎湖縣文化局:硓石古石季刊,第64期。

註9:這個數量是2011年到2020年間,本文作者在許玉河、郭筱葳、顏文彬、曾佛賜等研究者帶領下,田野調查累積所得。另外,澎湖有應廟的消失比想像中快速,例如合界良君廟與東衛雙壙公已經先後被夷平,亟需投入人力紀錄。

註10:本文作者2018年10月14日訪談靈光殿林錦鸞總幹事得知。

註11:例如澎湖山水萬善廟,起源為百年前的鬥毆事件死者亡魂作祟,亡魂被封為萬善侯。但如今廟旁就是老人長青活動中心,2019年重新入火時更由山水北極殿的法團主持,毫無陰森恐怖之感。感謝陳火旺法師長2019年接受訪談。

註12:胡建偉(1766年)。創建西嶼義祠記。澎湖紀略˙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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