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道場,迴聲頻響──電影《修行》雜感

文/李世偉(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教授)

出入臺灣各類型宗教道場、靈性修持團體,你會發現參與成員絕大多數是成年女性。在馨香祝禱聲中,在靈動歌舞中,固然有解脫自在之追求,但從生命創傷中尋找脫困者更多,其中,女性最容易受困卡關者,通常是「情感關係」議題。
那麼,宗教或靈性修持是否保證即是解脫之道?抑或只是短暫逃離的安歇空間?「情感關係」究竟如何才是自在圓滿?
 
近期上演的電影「修行」(導演:錢翔,主演:陳湘琪、陳以文,改編自王定國短篇小說<妖精>),聚焦於中年已婚的家庭主婦,以清冷細膩的白描手法,描繪許多現代人的婚姻道場,如同提供一則當代公案,叩問著人間男女你我。
電影初始拉開的鏡頭:陽光燦亮、樹木清綠的公園中,結婚多年的嚴太太與幾位同修,正在進行與大樹連結的靈性活動,一幅清新靈亮的畫面呈現眼前;回到家的嚴太太像是模範主婦般,盡心生活在買菜煮飯、帶狗就醫的日常瑣碎中。
 
日常瑣碎,原本真實,麻煩的是:生活變成一種慣性,乃至於「關係」也變成一種慣性;如同許多老夫老妻,愛情早已遠颺,親密早成灰煙,生活相處與關係互動只是「習慣」使然。枕邊人的是與非、善與惡、方與圓,已然習慣無感,不再有一絲火花,更無須再有對話,唯一的「共識」就是「無事」。夫婦五感俱封,如同張著雙眼的盲人、戴著耳朵的聾者,日復一日,家中瀰漫著難以言喻的冷冽低壓,直到一個意外電話的到來,雙方關係於焉崩裂撞擊,發出猛烈的聲響……
電影《修行》劇照(引自:官方粉專
真的是猛烈的聲響:貫穿電影全場者,每隔一段時間便傳來頌缽敲擊之聲。頌缽,原本在缽錘從旁輕落缽身後,共振出悠長深沉的泛音餘韻,帶來極具身心鬆沉療癒之效。但電影傳來的缽聲卻是強敲重擊,讓人躁耳心盪、難以安坐,如是安排看似頌缽手法之誤用,但或許別有寓意:
其一、婚姻道場中縷縷迴聲:
 
夫婦二人的生活「相安無事」,也互不過問干涉。嚴太太追尋各種靈性修持活動:頌缽、銅鑼、喝叫、大樹連結、冥想等,居家潔淨無染,客廳牆上掛著一幅大大的曼陀羅圖。相對的嚴先生,一位平淡乏味的上班族,下班後最常在便利商店喝啤酒枯坐,看看美女美腿。夫婦如同兩條平行線,各過各的日子。
但形式的平靜卻難掩緊繃焦慮,也將諸多不願面對的問題一併埋藏。以管窺豹的一件小事:靈性修持重視潔淨飲食,嚴太太每天早晚都習慣打上滿滿的蔬果汁,只要一啟動果汁機發出聲響,嚴先生便蹙眉抿唇,接過老婆送來的蔬果汁,只是看看放置一旁,繼續吃著從自助餐買回的雞腿便當。雞腿便當與蔬果汁同置一桌,靈性與人性共處一方,一如貌合神離的夫婦同居一室,如是不協調,也不想再調。
當然,生命無法永遠處於緊繃狀態,在生活的隙縫中會尋找一絲鬆動與挑戰:嚴太太在得知靈修道場結束後,若有所失回家途中經過公園,看到溜滑梯,一時興起,緩緩爬上,試探身體姿勢適應後,帶著一絲緊張地將自己溜下來,聊堪一絲釋放。嚴先生在醉意中躺睡在客廳沙發,醒來時看著桌旁未喝完的啤酒罐,用手指輕輕推落地板,噴灑一片,算是一絲挑戰與突破。
一如電影英文片名「increasing echo」,在平靜無波的生活裡,潛藏許多沒有直視的問題,引動陣陣迴響,一聲強過一聲,迴盪在婚姻道場中。直到嚴先生曾經短暫出軌的對象家人一通電話,終於帶來巨大聲響。
婚姻道場,迴聲頻響
鐺……鐺……鐺……
其二、靈性修持的弔詭與叩問
 
宗教或靈性的修持,都說是通往解脫自在的彼岸,但許多人是:彼岸差很遠,此岸一團亂;或者在道場中靈光飛揚,神采奪目,日常生活中卻蒼白無力,成為一個「靈性的巨人,生活的侏儒」。如是生命不但沒有解脫,更落入對立兩端,造成更大的撕裂。
我們看到嚴太太儘管在靈性修持上努力精進,居家打理潔淨、食物甚為講究(自我控制與控制對方),卻與伴侶相處淡漠如冰,形成強烈的嘲諷。靈性修持落入片面,或成為形式,終究淪為自欺之術,畢竟煩惱仍在,那無法滋長出真實的力量。當那通電話響起後,對方家人告知老公舊情人已住療養院,希望代理探視,嚴太太一時慌亂害怕、手足無措,幾度掛電話不願回話,所有的靈性修持在此全使不上力……
靈性修持若外在化、形式化,終究得不到力量,再高明的法師開示,只是一場戲論,再空靈的頌缽法器,只能帶給你片刻的鬆脫,後來的迴聲更是刺耳嘲諷音符;與樹木連結很好,更要緊的是與「我」連結、與「心」連結;與其求助頌缽法器神聖音頻,不如回眸傾聽自己的心聲。「親愛的,外面沒有別人,只有自己」。古聖也早已提拈我們:道在屎尿、挑水砍柴無非大道,宗教或靈性修持還是要落實生活中。
婚姻道場,迴聲頻響
鐺……鐺……鐺……
<修行>為現代婚姻困局做白描式刻劃,但並沒有提出甚麼解方。尾聲中,嚴家夫婦落坐於兒子婚禮,行禮如儀中,嚴太太回望即將邁入婚姻的新人與朋友的嬉鬧,臉上浮現電影中唯一的笑容,一種錯綜複雜的笑容:回首自己的婚姻歷程,迎接下一代的新婚,又是一場未知的修行道路?或是感慨,或是領悟,也或是過來人及為母之慈悲。回程中,夫婦兩人在車上各自望向窗外,一語未發,無聲中兩人卻似乎聽見那些迴聲,觀眾也依然聽到那些迴聲。
婚姻道場,迴聲頻響
鐺……鐺……鐺……
電影<修行>劇簡意深,適合身處婚姻內翻滾者,也適合在婚姻外觀望猶疑者,因為婚姻即修行大道場;電影<修行>適合追求靈性修持者,也適合尋常世俗男女,因為柴米油鹽、愛恨情愁方為真修行。
最後的力推:男女主角的精湛演出自不待言,但劇中老狗更為搶眼,可謂全然本色演出,也全然與情境相契:被迫結紮的抵死抗拒、男女主人爭執的攪局參和,無不生氣淋漓、鮮活飽滿,恰與主人的冰封壓抑形成對照,強烈建議金馬獎應當另設「最佳動物演員獎」。
 
 

*本文原刊於作者臉書,經授權後刊載。

 

歡迎訂閱民俗亂彈粉絲專頁

*民俗亂彈版權聲明與投稿須知*

回饋與討論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