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扛出家鄉味:學甲香蜈蚣陣的困局挑戰與自我印證

輦宮為因應神明出陣時,龐大陣容需要大量人物力的現代應變措施。

圖文:李啟嘉(高中教師,台南學甲人,旅居基隆)

學甲慈濟宮壬寅年香科落幕,鄉親們仍然議論著今年後社蜈蚣陣的種種觀察;上白礁祭典香陣面對現代社會的衝擊時,所因應的型態頗讓人玩味。 

目前台灣中南部大小廟會,多半仍以人力扛抬或推送神轎為主。至於北部,遇到人力不足,或因防疫需求,避免信眾群聚時,常以車載神轎的車巡形式。各地除了偶一見之的神轎車外,廟會中神明出巡依然維持了神轎出門,輦宮遂成為學甲十三庄神明出巡時,十分具有特色的形式。

學甲地區人口長年外流,在地缺乏青壯人力,最早在1989年出現第一座輦宮取代傳統神轎,以解決轎班難覓的難題;此後陸續增加,目前已有全境近30座輦宮。前幾年,學甲慈濟宮一度鼓勵參與上白礁的宮廟恢復人力扛轎,轎班人力變得十分吃緊,各廟負擔也相當吃力。許多文史專家認為輦宮原初雖屬因應人力不足的的調整方式,如今卻形成特色,可以繼續保留。因而輦宮又重新出現在上白礁香陣中。 

學甲香可達30座輦宮同時出動,形成新的文化特色。

反觀人力需求更加龐大,氣力更吃重的學甲蜈蚣陣,即便不時傳出扛工難覓、脫班、罷工的問題,卻長期維持人力扛抬形式。以西南五大香科而言,土城、西港、麻豆、蕭壠在1960至1980年間,逐一裝上輪子後,學甲蜈蚣陣卻始終維持傳統。

此時鄉間各庄廟、角頭廟,原有祭祀圈內信眾所能投入的財源、人力、時間、心血,都可能極為有限。庄頭小、家戶少、財源不足,傳統廟會要維持原有的形式便極其困難。因此原有在地角頭、庄頭的自組藝陣,隨著傳藝的藝師無法繼續傳授,加上找不到傳承的基本人力,便自然解散消失,而以職業性陣頭取代。 

人力扛轎、人力扛抬蜈蚣陣,原都是農業社會自然形成的舊有形態。當社會型態改變,工作與生活作息變化後,原本信眾的結構也隨之變遷,老輩日漸凋零,新世代因為工作、求學、婚姻等因素,寄居外地,乃至落地生根,與原鄉的連結日漸疏離。 

即便僅需兒童裝扮出陣,無須習藝表演的藝閣,也會因為少子化來襲,或者現代父母捨不得孩子整日蒙受櫛風沐雨、日曬汗流的不適,慢慢找不到足夠登上藝閣的神童。最終只得消失。 許多地方的藝閣,從舊日社會的爭奇鬥艷,推陳出新,慢慢變得千篇一律,甚至早以電動人偶的藝閣代替。 

學甲香的蜈蚣陣,仍維持由孩童親自上陣

一般民眾,對於維持傳統儀式的信念日漸淡薄,如燃香、燒金紙等作法,不時面對「環保口號」的抨擊,加上對民間信仰抱缺乏基本認識的政令威脅,於是逐步生變。許多人已慢慢少燒,甚至不燒。許多地方廟會舉辦的日期,更早就已脫離原有的農曆歲時、日期,改為配合國曆的週末假日。即便神前擲筊決定日期者,也常依照限代的生活習慣,限制了桮選的範圍。 

在種種衝擊之下,上白礁與學甲香自然也無法避免,長年下來,卻在許多細節中,仍繼續傳遞著了原本不易傳承的文化。 

首先上白礁的日期,始終維持在農曆三月十一日,逢刈香則在三月九日至十一日。許多鄉親也如東港人參與迎王祭典一樣,把休假留給三月十一日,甚至不時流傳著鄉親一手拿著假單,一首拿著辭呈向老闆請假的笑談。足證當代許多學甲人對此一祭典,仍抱持堅定的信念。 而在上白礁、學甲香的香路上,沿途各家各戶信眾擺設香案迎接,從市區到郊野,一例如此。據我個人觀察,鄉人擺設香案的習慣,歷經多年無所減退,讓人深為感動。 

許多陣頭、真人藝閣雖然曾經消失,然而這幾年在慈濟宮、角頭廟宇的努力下,這兩年的自組真人藝閣恢復到十一座,自組陣頭也有十一陣,即使與他地相比,都殊為不易。 而其中最令人動容的,就是學甲後社集和宮的蜈蚣陣,雖然沒有世界金氏紀錄的加持,卻是臺灣唯一具有文化資產身分的蜈蚣陣。 

學甲香中的真人藝閣,提供孩童永恆的童年回憶,也累積成在地認同。

對學甲十三庄的鄉親而言,是否具備文資身分的形式並非眾人關心的重點。大家心心念念的是:後社蜈蚣陣的傳統型態,投射了在地鄉親的認同。這樣的認同凝聚,甚至超越了宗教信仰的層次,連結了地緣、血緣與共同信仰的群體認同。 因此,壬寅年香科發生蜈蚣陣扛工不足事件,乃至長期以來的人力問題,挑戰雖然險峻,卻是真實觸動十三庄民眾對自身文化維持的尊榮感、一體感。 

在現代工商社會中,群體的一體感、共感,常常被許多非地緣、非親緣的組織、團體,如政黨、學校、公司、社團所取代。然而在歷年來學甲蜈蚣陣的扛抬問題中,讓人觀察到學甲十三庄內,因為文化、信仰、地域、宗親、傳統價值而聚合的認同意識,仍然有其令人尊敬的力量。 

單就信仰而言,蜈蚣陣的人力問題並非沒有替代方案。比如與其他地方香科一樣,改為蜈蚣陣裝設輪子,用機器拖曳。也可像一般遶境廟會,以其他陣頭或神轎擔任開路先鋒的任務。然則,對於學甲十三庄的信眾而言,沒有蜈蚣陣便不是上白礁、學甲香的樣貌了。十三庄民會因為放棄了特定的形式,而喪失了原有的尊榮感,甚至鬆動了一體感。

順著現代的生活型態,選擇最方便、最不費力的方式,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人類往往會在過往的生活中,萃取出特定的形式,投射我們所在乎的意義,用費力、不方便,甚至艱難、勞苦的方式,去印證我們與傳統的關係,肯認我們與所屬群體的連結。

人力扛抬蜈蚣陣是學甲香相當具有人情味的特色。

在學甲人力扛抬蜈蚣陣的文化中,除了信仰的意義外。「家鄉」是不管生活在十三庄內,或旅居外地者情感最深厚的連結,因為後社蜈蚣陣的型態,會讓人油然生起一種無可取代的記憶,從童年而貫串到青壯、中老年的歲月。而遶境的過程,讓人從自我立足的點,往外延伸到具體的生活空間,再延伸到十三庄的共同體。

其次是特定、重要的時間感,也就是專屬學甲人的「歲時年節」。當我們的生活節奏早已依循國曆而生活,當我們慢慢對過年、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冬至的習俗感知變得淡薄,覺得可以省略,或用其他形式取代時。農曆三月十一日的學甲香蜈蚣陣,對於堅持傳統的人來說,便是在我們從自然流動,不斷往前消逝的時間中,挑選出來,反覆以特定的儀式、固定樣態,標識我們自我認同、人我關係的重要印記。一如我們所在乎的生日、結婚紀念日、情人節、家族親人的忌日、家族固定聚會日一樣。它標舉了「團圓」、「圓滿」、「幸福」、「連結」。

其三,是「自我實現」,人力扛抬要耗費相當高額的經費,投注龐大的人力,即便如此,路途仍然困難重重。然而這麼艱辛,這麼耗力,我們仍然願意透過這一段特定路途,透過這麼辛苦的過程,而一同完成這項共同任務。經歷或觀看過這個歷程後,我們也經歷一場人生意義的洗禮,原來這麼困難的事,也可以完成。原來我們可以不為了現實的名氣與利益,只為了群體所共同在乎的事出力,而在過程中一再澄清自我的生命意義。更因為費力,也越加能感受自我實現的成就感受。

學甲慈濟宮開基保生二大帝當然是上白礁儀式的核心,也是學甲十三庄鄉人的「天」,鄉人無可取代的信仰。神靈是超越信仰的存在,必須透過許多具體實踐、參與的形式落實在你、我的生命中。非要人力扛抬不可,就是學甲十三庄共有後社蜈蚣陣,讓人最感動的具體實踐、參與形式,讓我們感受到家鄉、重要時刻與自我實現不可抹滅的生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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